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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只拣儿童多处行

 (一)寄小读者

冰 心

似曾相识的小朋友们: 先感谢《人民日报》副刊编辑的一封信,再感谢中国作协的号召,把我的心又推进到我的心窝里来了!

二十几年来,中断了和你们的通讯,真不知给我自己带来了多少的惭愧和烦恼。我有许多话,许多事情,不知从何说起,因为那些话,那些事情,虽然很有趣,很动人,但却也很零乱,很片断,写不出一篇大文章,就是写了,也不一定就是一篇好文章,因此这些年来,从我心上眼前掠过的那些感受,我也就忍心地让它滑出我的记忆之外,淡化入模糊的烟雾之中。

在这不平常的春天里,我又极其真切,极其炽热地想起你们来了。我似乎看见了你们漆黑发光的大眼睛,笑嘻嘻的通红而略带腼腆的小脸。你们是爱听好玩有趣的事情的,不管它多么零碎,多么片断。你们本来就是我写作的对象,这一点是异常地明确的!好吧,我如今再拿起这支笔来,给你们写通讯。不论我走到哪里,我要把热爱你们的心,带到那里!我要不断地写,好好地写,把我看到听到想到的事情,只要我觉得你们会感到兴趣,会对你们有益的,我都要尽量地对你们倾吐。安心地等待着吧,我的小朋友!

自从决心再给你们写通讯,我好几夜不能安眠。今早四点钟就醒了,睁开眼来是满窗的明月!我忽然想起不知是哪位古诗人写的一首词的下半阕,是:“卷地西风天欲曙,半帘残月梦初回,十年消息上心来。”就是说:在天快亮的时候,窗外刮着卷地的西风,从梦中醒来看见了淡白的月光照着半段窗帘;这里“消息”两个字,可以当作“事情”讲,就是说,把十年来的往事,一下子都回忆起来了!

小朋友,从我第一次开始给你们写通讯算起,不止十年,乃是三十多年了。这三十多年之中,我们亲爱的祖国,经过了多大的变迁!这变迁是翻天覆地的,从地狱翻上了天堂,而且一步一步地更要光明灿烂。我们都是幸福的!我总算赶上了这个时代,而最幸福的还是你们,有多少美好的日子等着你们来过,更有多少伟大的事业等着你们去做呵! 我在枕上的心境,和这位诗人是迥不相同的!虽然也有满窗的明月,而窗外吹拂的却是和煦的东风。一会儿朝阳就要升起,祖国方圆九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,将要有六亿人民满怀愉快和信心,开始着和平的劳动。小朋友们也许觉得这是日常生活,但是在三十年前,这种的日常生活,是我所不能想象的! 我鼻子里有点发辣,眼睛里有点发酸,但我决不是难过。

你们将来一定会懂得我这时这种兴奋的心情的——这篇通讯就到此为止吧,让我再重复初寄小读者通讯一的末一句话: “我心中莫可名状,我觉得非常的荣幸!”

  你的好朋友冰心一九五八年三月十一日,北京 

(二)小桔灯

冰心

这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。

在一个春节前一天的下午,我到重庆郊外去看一位朋友。她住在那个乡村的乡公所楼上。走上一段阴暗的反反的楼梯,进到一间有一张方桌和几张竹凳、墙上装着一架电话的屋子,再进去就是我的朋友的房间,和外间只隔一幅布帘。她不在家,窗前桌上留着一张条子,说是她临时有事出去,叫我等着她。

我在她桌前坐下,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,忽然听见外屋板门吱地一声开了。过了一会,又听见有人在挪动那竹凳子。我掀开帘子,看见1个小姑娘,只有八九岁光景,瘦瘦的苍白的脸,冻得发紫的嘴唇,头发很短,穿一身很破旧的衣裤,光脚穿一双草鞋,正在登上竹凳想去摘墙上的听话器,看见我似乎吃了一惊,把手缩了回来。我问她:“你要打电话吗?”她一面爬下竹凳,一面点头说:“我要××医院,找胡大夫,我母亲刚才吐了许多血!”我问:“你知道××医院的电话号码吗?”她摇了摇头说:“我正想问电话局……”我赶紧从机旁的电话本子里找到医院的号码,就又问她:“找到了大夫,我请他到谁家去呢?”她说:“你只要说王春林家里病了,她就会来的。”

我把电话打通了,她感激地谢了我,回头就走。我拉住她问:“你的家远吗?” 她指着窗外说:“就在山窝那棵大黄果树下面,一下子就走到的。”说着就登、登、登地下楼去了。

我又回到屋里去,把报纸前前后后都看完了,又拿起一本《唐诗三百首》来,看了一半,天色越发阴暗了,我的朋友还不回来。我无聊地站了起来,望着窗外浓雾里迷茫的山景,看到那棵黄果树下面的小屋,忽然想去探望那个小姑娘和她生病的母亲。我下楼在门口买了几个大红的桔子,塞在手提袋里,顺着歪斜不平的石板路,走到那小屋的门口。

我轻轻地扣着板门,发出清脆的"咚咚",刚才那个小姑娘出来开了门,抬头看了我,先愣了一下,后来就微笑了,招手叫我进去。这屋子很小很黑,靠墙的板铺上,她的母亲闭着眼平躺着,大约是睡着了,被头上有斑斑的血痕,她的脸向里侧着,只看见她脸上的乱发,和脑后的1个大髻。门边1个小炭炉,上面放着一个小沙锅,微微地冒着热气。这小姑娘把炉前的小凳子让我坐了,她自己就蹲在我旁边,不住地打量我。我轻轻地问:“大夫来过了吗?”她说:“来过了,给母亲打了一针……她现在很好。”

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说:“你放心,大夫明早还要来的。”我问:“她吃过东西吗?这锅里是什么?”她笑说:“红薯稀饭我们的年夜饭。”我想起了我带来的桔子,就拿出来放在床边的小矮桌上。她没有作声,只伸手拿过1个最大的桔子来,用小刀削去上面的一段皮,又用两只手把底下的1大半轻轻地揉捏着。

我低声问:“你家还有什么人?”她说:“现在没有什么人,我父亲到外面去了……”她没有说下去,只慢慢地从桔皮里掏出一瓤一瓤的桔瓣来,放在她母亲的枕头边。

炉火的微光,渐渐地暗了下去,外面更黑了。我站起来要走,她拉住我,一面极其敏捷地拿过穿着麻线的大针,把那小桔碗四周相对地穿起来,像1个小筐似的,用一根小竹棍挑着,又从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洋蜡头,放在里面点起来,递给我说:“天黑了,路滑,这盏小桔灯照你上山吧!”

我赞赏地接过,谢了她,她送我出到门外,我不知道说什么好,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说:“不久,我父亲一定会回来的。那时我母亲就会好了,一定!”她用小手在面前画1个圆圈,最后按到我的手上:“我们大家也都好了!”显然地,这“大家”也包括我在内。泪水在我眼中打转……

我提着这灵巧的小桔灯,慢慢地在黑暗潮湿的山路上走着。这朦胧的桔红的光,实在照不了多远,但这小姑娘的镇定、勇敢、乐观的精神鼓舞了我,我似乎觉得眼前有无限光明!

我的朋友已经回来了,看见我提着小桔灯,便问我从哪里来。我说:“从…… 从王春林家来。”她惊异地说:“王春林,那个木匠,你怎么认得他?去年山下医学院里,有几个学生,被当做共产党抓走了,以后王春林也失踪了,据说他常替那些学生送信……”

当夜,我就离开那山村,再也没有听见那小姑娘和她妈妈的消息。

但是从那时起,每逢春节,我就想起那盏小桔灯。十二年过去了,那小姑娘的父亲一定早回来了。她母亲也一定好了吧?因为我们“大家”都“好”了!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(三)给家乡孩子的信

亲爱的同学们:

  你们好!

  谢谢你们写信给我,一大堆信!我数了数,一共40封,好像你们都站在我面前,争先恐后,讲个不停,好不热闹!家乡的孩子们,感谢你们给我这个老人带来温暖。

  我有病,写字困难,捏着笔手不听指挥,不说给每个同学写一封回信,或者像五年级郭小娟同学所要求的那样写一段话,就是只给你们大家回一封短信也十分吃力。有时候在我的手里一支笔会有千斤重。怎么办呢?无论如何,我不能辜负你们的好意,我不能使家乡的孩子们失望。我终于拿起了笔。

  请原谅,我今年不能回家乡,并不是我不愿意看望你们,正相反,我多么想看见你们天真的笑脸,多么想听见你们歌唱般的声音,但是我没有体力和精力支持这一次长途的旅行,那么就让这封信代替我同你们见面吧。

  不要把我当成什么杰出人物,我只是一个普通人。我写作不是我有才华,而是我有感情,对我的祖国和同胞我有无限的爱,我用作品表达我的这种感情。我今年87岁,今天回顾过去,说不上失败,也谈不上成功,我只是老老实实、平平凡凡地走了这一生。我思索,我追求。我终于明白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而不在于享受。我在回答和平街小学同学们的信中说:“我愿意再活一次,重新学习,重新工作。让我的生命开花结果。”有人问我生命开花是什么意思。我说:“人活着不是为了白吃干饭,我们活着就是给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社会添上一点光彩。这个我们办得到,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更多的爱,更多的同情,更多的精力,更多的时间,比维持我们自己的生存所需要的多得多。只有为别人花费了它们,我们的生命才会开花。一心为自己,一生为自己的人什么也得不到。”

  我和别人一样,也希望看到自己生命开花。但是我不可能再活一次。过去我浪费了不少的光阴,现在我快走到路的尽头,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。我十分珍惜这有限的一分一秒。

  亲爱的家乡的孩子们,我真羡慕你们,你们前面有无比宽广的道路,你们心里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,爱惜你们可以使用的宝贵时间,好好学习吧,希望在你们身上。

  我真诚地祝福你们!

巴 金

199151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