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小苗与大树的对话
张钫
时间:1999年8月21日
地点:北京大学季羡林家
季羡林:苗苗,现在你是采访者,我是被采访者,你问我答,好吗?
苗 苗:好。
季羡林:那你就随便问吧。
苗 苗:爷爷,您在《我的童年》里说,您小时候,最感兴趣的是看闲书,您喜欢看《三国演义》,还能将《水浒传》里的绿林好汉的名字背得滚瓜烂熟。爷爷,我跟您太像了,我也最喜欢看闲书。有一回上数学课,我低着头看《水浒传》,一边看,一边背一百单八将的座次,结果被老师发现了。爸爸知道这件事后,头一回打了我,虽然一点儿都不疼,可打那次以后,我再也不看《水浒传》了。
季羡林:(笑)我小时候父母不在跟前,叔父不大管我,可是他不让看闲书。怎么办呢?我就放学以后不回家,偷偷藏在一个地方看闲书。我看的闲书可多了,《彭公案》《济公传》《施公案》《三侠五义》我都看。我是主张看闲书的,为什么呢?苗苗你说说,文章怎样才能写好呢?
苗 苗:我觉得,应该写真事。
季羡林:嗯,你再说说,从技术上讲,怎么才能写得通顺呢?
苗 苗:得多看点儿课外书。
季羡林:是这样。文学家鲁迅曾经讲过,要把文章写好,最可靠的还是要多看书。我小时候,跟我一个妹妹一块儿看,家里的桌子底下有个盛白面的大缸,叔父一来,我们就赶紧把闲书藏到缸里头,桌上摆的,都是正课。(笑)
苗 苗:爷爷,我喜欢语文,数学不行,偏科。
季羡林:喜欢语文当然好,但语文要好,数学也要好。21世纪的青年,要能文能理。所以,不管你喜不喜欢,一定要学好数学。最近清华大学办了一个班,选的是高才生,提出要培养中西贯通,古今贯通的人才。我看,有这两个贯通还不行,还应该加一个文理贯通。三贯通,这才是21世纪的青年。
苗 苗:中西贯通,古今贯通,文理贯通,我记住了。爷爷,有人让我妈妈赶快给我找一个好外语老师,说过了12岁再学外语就永远也说不准了。爷爷,您会那么多种外语,您说,他们说得对吗?
季羡林:倒不一定是12岁,当然早学比晚学好。学外语的发音跟母语有很大的关系,有些地方的人口音太重,学起来就困难。古文也很重要。我觉得,一个小孩起码要背两百首诗,五十篇古文,这是最起码的要求。最近出了一本书,鼓励小孩背诗。我提个建议,应该再出一本散文集,从《古文观止》里选,加点儿注。小时候背的,忘不了。
苗 苗:背两百首诗,五十篇古文呀!
季羡林:(笑)可不是让你一天背下来哟。
(二)跟祖父学诗
萧红
祖母死了,我就跟祖父学诗。因为祖父的屋子空着,我就闹着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里。
早晨念诗,晚上念诗,半夜醒了也是念诗。念了一阵,念困了再睡去。
祖父教我的有《千家诗》,但没有课本,全凭口头传诵,祖父念一句,我就念一句。
祖父说: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……”
我也说: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……”
都是些什么字,什么意思,我不知道,只觉得念起来那声音很好听。所以很高兴地跟着喊。我喊的声音,比祖父的声音更大。
我一念起诗来,我家的五间房里的人都可以听见,祖父怕我喊坏了喉咙,常常警告我说:“房盖被你抬走了。”
听了这笑话,我笑了一会儿,过不了多久,就又喊起来了。
夜里我也是照样地喊,母亲吓唬我,说再喊她要打我。
祖父也说:“没有你这样念诗的,你这不叫念诗,你这叫乱叫。”
但我觉得这乱叫的习惯不能改,若不让我叫,我念它干什么。每当祖父教我一首新诗,一开头我若听了不好听,我就说:“不学这个。”
祖父于是就换一首,换一首不好,我还是不要。
“春眠不觉晓,处处闻啼鸟。夜来风雨声,花落知多少。”这一首诗,我很喜欢,我一念到第二句,“处处闻啼鸟”那“处处”两字,我就高兴起来了。觉得这首诗,实在是好,真好听!“处处”该多好听。
还有一首我更喜欢的:
重重叠叠上瑶台,
几度呼童扫不开。
刚被太阳收拾去,
又为明月送将来。“
就这“几度呼童扫不开”,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,就念成“西沥忽通”扫不开。越念越觉得好听,越念越有趣味。
当客人来了,祖父总是叫我念诗的,我就总喜欢念这一首。
那客人不知听懂了与否,只是点头说好。
就这样瞎念,到底不是久计。念了几十首之后,祖父开讲了。
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。”祖父说,“这是说小的时候离开了家到外边去,老了回来了。‘乡音无改鬓毛衰’,这是说家乡的口音还没有改变,胡子可白了。”
我问祖父:“为什么小的时候离家?离家到哪里去?”
祖父说:“好比爷爷像你那么大离家,现在老了回来了,谁还认识呢?‘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。’小孩子见了就招呼着说:‘你这个白胡老头,是从哪里来的?’”
我一听觉得不大好,赶快就问祖父:“我也要离家的吗?等我胡子白了回来,爷爷你也不认识我了吗?”心里很恐惧。
祖父一听就笑了:“等你老了还有爷爷吗?”
祖父说完,看我还是不很高兴,他又赶快说:“你不离家的,你哪里能够离家……快再念一首诗吧!念‘春眠不觉晓’……”我一念起“春眠不觉晓”,又是满口的大叫,得意极了。
但从此再读新诗,一定要先讲的,没有讲过的也要重讲。
似乎那大嚷大叫的习惯稍稍好了一点。
“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。”
这首诗本来我也很喜欢的,黄梨是很好吃的。经祖父这一讲,说是两只鸟,于是不喜欢了。
“去年今日此门中,
人面桃花相映红。
人面不知何处去,
桃花依旧笑春风。”
这首诗祖父讲了我也不明白,但是我喜欢这首。因为其中有桃花。桃树一开了花不就结桃吗?桃子不是好吃吗?
(三)别饿坏了那匹马
许申高
我上小学五年级那年,学校不远处的那个书摊是我放学后流连忘返的地方。可是更多的时候,身无分文的我只能装作选书的样子,偷看几则小故事,然后溜之大吉。
守候书摊的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残疾青年。往往这时候,羞愧不已的我根本不敢回头去看他那张瘦削的脸。当我第二天上学经过书摊,看见坐在轮椅上的他依然宽厚地向我一笑时,我忐忑不安的心才得以平静。
如果没有他每日早上这宽厚的一笑,我就不会继续看他的书,也就不会有那刻骨铭心的两个耳光。
当时我正在读《红岩》这部小说,江姐忍受酷刑时那十指连心的疼痛直锥我的心。我泪流不止。偶一抬头拭泪时,我瞥见了轮椅上的他正定定地看着我,“坐下慢慢看吧!”他说着指了指身旁的一只小凳子。
当时我完全忘记了白看书的尴尬,正要坐下的一瞬间,突然身后有人揪住了我的衣领。我张皇地回过头来,发现是父亲怒目圆睁的脸。然后,父亲的两巴掌便不由分说地抽在我脸上。
“别打孩子!”年轻人竭力想从轮椅上挣扎起来阻止我父亲,“孩子看书又不是坏事。”
“我不反对他看书。”父亲说话变得嗫嚅,“是,是为其他事……”说罢,父亲夺过我手中的书,匆匆地翻了一下,还给那年轻人,拽着我走了。
我回头去看愣在轮椅上的他以及握在他手中的那本书,书页中分明多了几张毛票。
晚上,父亲对我说:“打你不为别的事。都像你这样白看书,人家怎么过日子?搬运队的马车夫需要马草,你可以扯马草换钱。”
从此,每天清早我就去山坡上扯马草,上学前卖给那些马车夫。攥着马草换来的毛票,我立即奔向书摊,泰然的坐下来从容地读着一本又一本的好书。
可是马草并不那么好卖。卖不出马草的日子,我就强制自己不去书摊。
有一次,我背着马草四处寻找马车夫时,经过了书摊。轮椅上的他叫住了我:“怎么不来看书了?”我抖抖手里的马草,无奈地摇摇头。
他先是一愣,继而眼睛一亮,对我笑道:“过来,让我看看你的马草。”他认真地看过马草后,冲里屋叫道:“碧云,你出来一下!”
闻声走出一个的姑娘,可能是他的妹妹吧。
“碧云,咱家的那匹马正缺马草,收下这孩子的马草。”他盯着姑娘茫然的眼睛,命令道:“听见没有?快把马草提进去!”
姑娘接过我的马草,提进了里屋。
这天傍晚我离开书摊时,轮椅上的他叮嘱我:“以后马草就卖给我,别饿坏了那匹马,行吗?”“没问题。”我巴不得有这样的好事。
以后每天,当我背着马草来到书摊时,他便冲里屋叫道:“碧云,快把马草提进去,别饿坏了那匹马。”
有一天,我一如既往地背着马草走向他的书摊,他见我来了,冲着里屋叫道:“碧云,快出来提马草!”接连喊了数声,可碧云迟迟没有出来。“是不是有事出去了?”他疑惑地自语道。
“我自己提进去。”说着,我就往他身后的木板房走去。
“别别别……”他急了,“碧云!碧云!”他用双手拼命地摇着轮椅,想阻住我的去路,“你放下!等碧云来拿!”
“没事,别饿坏了那匹马。”可惜那天我没有听他的劝阻,提着马草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门。
“回来!”他在身后吼道,“那马会踢伤你的!”
可是迟了!我已经走进他家的后院,看见了一堆枯蔫焦黄的马草——这些日子来我卖给他的所有马草!那匹马呢?那匹香甜地吃着我的马草的马呢?
我扭头冲了出来,直想哭。
“对不起,”他拍着我的肩头,轻声说道,“我知道你希望真的有那么一匹马。没事的,你看书吧。”
我点了点头,使劲忍着,没让眼泪掉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