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窃读记
林海音
转过街角,看见饭店的招牌,闻见炒菜的香味,听见锅勺敲打的声音,我放慢了脚步。放学后急匆匆地从学校赶到这里,目的地可不是饭店,而是紧邻它的一家书店。
我边走边想:“昨天读到什么地方了?那本书放在哪里?左边第三排,不错……”走到门口,便看见书店里仍像往日一样挤满了顾客。我可以安心了。但我又担忧那本书会不会卖光,因为一连几天都看见有人买,昨天好像只剩下一两本了。
我跨进店门,暗喜没人注意。我踮起脚尖,从大人的腋下钻过去。哟,把短头发弄乱了,没关系,我总算挤到里边来了。在一排排花花绿绿的书里,我的眼睛急切地寻找,却找不到那本书。从头来,再找一遍。啊!它在这里,原来不在昨天的地方了。
急忙打开书,一页,两页,我像一匹饿狼,贪婪地读着。我很快乐,也很惧怕——这种窃读的滋味!
我害怕被书店老板发现,每当我觉得当时的环境已不适宜再读下去的时候,我会知趣地放下书走出去,再走进另一家。有时,一本书要到几家书店才能读完。
我喜欢到顾客多的书店,因为那样不会被人注意。进来看书的人虽然很多,但是像我这样常常光顾而从不购买的,恐怕没有。因此我要把自己隐藏起来。有时我会贴在一个大人的身边,仿佛我是他的小妹妹或小女儿。
最令人开心的是下雨天,越是倾盆大雨我越高兴,因为那时我便有充足的理由在书店待下去。就像在屋檐下躲雨,你总不好意思赶我走吧?我有时还要装着皱起眉头,不时望着街心,好像说:“这雨,害得我回不去了。”其实,我的心里却高兴地喊着:“大些!再大些!”
当饭店飘来一阵阵菜香时,我已饿得饥肠辘辘,那时我也不免要做白日梦:如果口袋里有钱该多好!去吃一碗热热的面条,回到这里时,已经有人给摆上一张沙发,坐上去舒舒服服地接着看。我的腿真酸哪,不得不交替着用一条腿支撑着,有时又靠在书柜旁,以求暂时的休息。
每当书店的日光灯忽地亮了起来,我才发觉已经站在这里读了两个多钟头了。我合上书,咽了一口唾沫,好像把所有的智慧都吞下去了,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把书放回书架。
我低着头走出书店,脚站得有些麻木,我却浑身轻松。这时,我总会想起国文老师鼓励我们的话:“记住,你们是吃饭长大的,也是读书长大的!”
(二)背课文
金波
记得上小学的第一天,老师发下语文(那时候叫国文)新课本,我就急不可待地翻开来看。当时印象最深的是第一课的图画,画的是地平线上升起一轮太阳,红红的,光芒四射。
老师开始教我们学课文。
没想到第一课这么简单,就三个字:天亮了。
渐渐地,学了三课,老师让我们从第一课背到第三课。全班同学就像唱歌似的,拉长了音调背起来。背得那么轻松、流畅,清脆的声音像河水般缓缓地流着,连标点符号都被冲走了。老师也笑眯眯地和我们一起背。
真没想到,语文课这么好学。背书就像唱歌,谁也没把它放在心上。
后来,课文越学越多,越来越长,老师还是让我们背书,我就觉得没那么轻松了。大约上到四年级,老师教我们学新课文,题目是《匆匆》。
老师用很优美的嗓音开始读课文:
“燕子去了,有再来的时候;杨柳枯了,有再青的时候;桃花谢了,有再开的时候……”
我发现,老师并不是在读课文,而是在背诵。我们又惊奇,又佩服。就这样,老师一字不差地背完了整篇课文。
讲完了《匆匆》,老师照例让我们背诵课文。我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念着:“去的尽管去了,来的尽管来着,去来的中间,又怎样地匆匆呢?”我还对这几句特别感兴趣:“早上我起来的时候,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。太阳他有脚啊,轻轻悄悄地挪移了。”我一面读着,一面看着屋里方砖地上的阳光,觉得作者写得真好。
可是,我只顾欣赏课文,并没用心去背。等妈妈来检查时,我只能背出开头的一段,后面的就结结巴巴地背不出了。我一脸垂头丧气的神情。
妈妈拿着课本,很平静地说:“你学的都是白话文,念起来就像说话,不难背啊!”
我仍低着头,不吭声。
妈妈接着说:“我小时候,学的是古文,还不懂呢,就让背。”说完,她就背起来:“子曰,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……”
我听着很新鲜。看看妈妈,她容光焕发地背着。我很受鼓舞。我很佩服妈妈,她连那么难懂的古文都能背下来,我这篇有趣的课文,为什么背不下来呢?
自从那次以后,每逢我遇到难背的课文,就用妈妈的话激励自己。
有一天,课堂上,老师发给每人一篇补充教材,题目是《桃花源记》,这是一篇古文。
老师像讲故事似的,先把课文的内容复述一遍,大家听得津津有味,催老师快点讲解。
老师却没有那样做,她带领大家一遍又一遍地朗诵课文:“晋太元中,武陵人捕鱼为业。缘溪行,忘路之远近。忽逢桃花林……”渐渐地,那字句不再生疏,变得铿锵悦耳。再读几遍,不仅声音好听,课文的内容也从迷茫之中显现出来,在我们的脑海中,渐渐地活现出那个捕鱼人有趣的经历……
我们几乎都能背下这篇课文了。
老师说:“书读百遍,其义自见。”
我们对老师的这句话似懂非懂。但是,渐渐地,我们体会到,多背一些好文章,储存在记忆里,在一次次的重温中,不断地加深着理解,就好像牛儿吃下草,经过多次反刍,慢慢地消化,慢慢地吸收。
现在,我还常常默诵着小时候学过的课文,行云流水般地把我带回到小学的语文课堂上。
(三)慈母情深
梁晓声
我一直想买一本长篇小说——《青年近卫军》。书价一元多钱。
母亲还从来没有一次给过我这么多钱。我也从来没有向母亲一次要过这么多钱。
但我想有一本《青年近卫军》,想得整天失魂落魄。
我从同学家的收音机里听到过几次《青年近卫军》的连续广播。那时我家的破收音机已经卖了,被我和弟弟妹妹们吃进肚子里了。
我来到母亲工作的地方,呆呆地将那些母亲扫视一遍,却没有发现我的母亲。
七八十台缝纫机发出的噪声震耳欲聋。
“你找谁?”
“找我妈!”
“你妈是谁?”
我大声说出了母亲的名字。
“那儿!”
一个老头儿朝最里边的角落一指。
我穿过一排排缝纫机,走到那个角落,看见一个极其瘦弱的脊背弯曲着,头和缝纫机挨得很近。周围几只灯泡烤着我的脸。
“妈——”
“妈——”
背直起来了,我的母亲。转过身来了,我的母亲。褐色的口罩上方,一对眼神疲惫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,我的母亲……
母亲大声问:“你来干什么?”
“我……”
“有事快说,别耽误妈干活!”
“我……要钱……”
我本已不想说出“要钱”两个字,可是竟说出来了!
“要钱干什么?”
“买书……”
“多少钱?”
“一元五角……”
母亲掏衣兜,掏出一卷揉得皱皱的毛票,用龟裂的手指数着。
旁边一个女人停止踏缝纫机,向母亲探过身,喊道:“大姐,别给他!你供他们吃,供他们穿,供他们上学,还供他们看闲书哇!”接着又对着我喊:“你看你妈这是在怎么挣钱?你忍心朝你妈要钱买书哇?”
母亲却已将钱塞在我手心里了,大声对那个女人说:“我挺高兴他爱看书的!”
母亲说完,立刻又坐了下去,立刻又弯曲了背,立刻又将头俯在缝纫机板上了,立刻又陷入了忙碌……
那一天我第一次发现,母亲原来是那么瘦小!那一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,应该是个大人了。
我鼻子一酸,攥着钱跑了出去……
那天,我用那一元五角钱给母亲买了一听水果罐头。
“你这孩子,谁叫你给我买水果罐头的!不是你说买书,妈才舍不得给你这么多钱呢!”
那天母亲数落了我一顿。数落完,又给我凑足了够买《青年近卫军》的钱。我想我没有权利用那钱再买任何别的东西,无论为我自己还是为母亲。
就这样,我有了第一本长篇小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