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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 综合拓展:

【鲁迅饮食记略】

夜吃辣椒
  

    鲁迅在南京江南水师学堂第一学期结束时,因考试成绩优异,学校发给他一枚金质奖章。鲁迅没有把奖章作为自我炫耀的标牌,却跑到鼓楼街把它卖了,用卖掉的钱买了几本自己喜欢的书和一大串红辣椒。
  鲁迅是浙江绍兴人,那里没有吃辣椒之好,独鲁迅有辣椒之嗜?
  非也。原来,鲁迅是用此物解困的。以后鲁迅每读书至夜深人静、天寒人困之时,就摘下一只辣椒来,分成几截,放进嘴里咀嚼,直嚼得额头冒汗,眼里流泪,嘘唏不已,只觉周身发暖,睡意顿消,于是捧书再读。

  

喜欢北方面食和菜肴
  

    鲁迅居北京15年,这使他养成了喜食北方面食和菜肴的习惯,晚年居上海,仍念念不忘北方口味。为这,许广平欲在家中为他请一北方厨师,因鲁迅嫌费用太高未果。在上海,鲁迅常上北方馆子。
  在北京的最初几年,鲁迅住在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。
  会馆当时伙食很差,鲁迅有时就买只鸡回来加工,或下面吃,或到附近的清真馆吃清汤大块牛肉面,这是用原汁牛肉汤加上肥瘦相当切成方块的牛肉,配以北方的切面,售价不高却经济实惠,很受鲁迅喜爱。

  

推介家乡菜
  

    三十年代,鲁迅听说杭州人来沪开设了知味观,不久即偕同亲友到知味观就餐。当他品尝了家乡菜肴后,十分高兴。自此,每逢有亲友来沪,他总要在知味观设宴招待。据鲁迅日记记载,从1932年到1934年三年间,他曾八次光顾知味观。每次到知味观,鲁迅总是热情地向亲友们介绍“龙井虾仁”、“荷叶三鲜”以及“东坡肉”等名菜,还风趣地给大家讲述“西湖醋鱼”的传说,使客人对杭州菜印象更加深刻。
  19331023日,鲁迅在知味观宴请日本福民医院院长和内山君等好友,亲自点了“叫花鸡”、“西湖莼菜汤”等杭州名菜。特别向客人介绍了“叫花鸡”的来历和做法。他告诉客人“叫花鸡”是采用1500克左右的母鸡为原料,腹中藏有虾仁、火腿等辅料,鸡身用网油包住,外裹荷叶,再用酒瓮泥涂抹,然后上火烧烤三四小时。食用时敲掉泥块,整鸡上桌,色泽金黄,香气扑鼻,举箸入口,肉质酥嫩,味鲜异常。鲁迅的介绍引起了日本朋友极大的兴趣。福民医院院长回国后,在日本广泛宣传杭州菜的特殊风味,这使知味观及其经营的“叫花鸡”、“西湖醋鱼”等菜肴在日本也出了名,影响深远。直到八十年代初期,“日本中国料理代表团”和“日本主妇之友”成员来沪访问时,还指名要到知味观品尝“叫花鸡”和“西湖醋鱼”等名菜。

  

好吃蛇肉和龙虱
  

    “龙虱生水中,外甲壳而内软翅,次拔去头,则肠脏随出,再去足,食其软部。也有并甲足大嚼,然后吐去渣滓的。食者以为佳,否则不敢食,犹蚕蛹也。我是吃的,觉得别有风味。”
  “我还想吃一回蛇,尝一点龙虱。”
  “至于蛇,你到时在年底,不知道可还有?龙虱也已过时,只可买干的了。”
  以上均取自鲁迅写给许广平的信中,是他好吃蛇肉和龙虱的真情流露。

  

赞赏梅干菜
  

    鲁迅生活在外地时,他那慈爱的老母亲总要经常寄一些家乡的土特产给他。193536日,鲁迅从上海发信给母亲说:“小包一个,亦于前日收到,当即分出一半送老三。其中的干菜,非常好吃,孩子们都很爱吃,因为他们是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干菜的。”
  鲁迅这里赞赏的干菜就是有名的绍兴梅干菜。梅干菜制作的原料,以雪里蕻最佳。雪里蕻分春菜和冬菜两种,产量以春菜为高,质量则以冬莱为好。加工时,分堆晒、腌制、晒干三个步骤,约半个月腌熟,为梅干菜的半成品,黄的如金片,绿的似翡翠,用之炒肉、煎豆腐等,极其鲜美可口,是城市市民比较喜欢的咸菜。家庭也可自制,将半成品出缸,沥干盐水,切短晒干,就成了梅干菜。
  好的干菜,无根茎和碎叶,闻来有一股扑鼻的香气,入口又嫩又糯,用它烧汤、炒菜,荤素皆宜,老少爱吃,无怪乎鲁迅称赞不已了。

  

“鲁迅饼”
  

    鲁迅有胃病,油炸点心趁热吃对有病的人是很适宜的,故鲁迅对油炸食物有嗜好。据说在北京时朱安夫人常常制作白薯切片,和以鸡蛋、白粉,然后油炸,香甜可口。鲁迅几乎天天都吃,还常常用以待客。这制法不见于任何菜谱,后来有人戏称之为“鲁迅饼”。
  鲁迅喜欢吃点心是和他工作都在午夜前后有关。但他很少吃高级点心,通常是蜜糖溶黏的满族点心“萨其马”,“萨其马”不过分甜,而柔中带脆,香美可口,价格又廉,鲁迅除了自己吃,也常用来待客。

  

钟情“梁园致美楼”
  

   “梁园致美楼”是家河南菜馆,创于清末民初,原经营者和厨师都是河南开封人。主要经营北方水饼和河南菜肴,很有特色,而且价格公道,菜点质量高,服务方便周到,在上海很有名气,是鲁迅居沪时最爱去的菜馆之一。
  据鲁迅记载,自1934年至1935年间,他曾在该馆宴请五次。还经常邀请该馆厨师到家治馔。如1934129日晚,鲁迅邀请谷非夫妇、萧军夫妇、耳耶夫妇、阿紫、仲方,携许广平及海婴在“梁园”就餐。
  同月30日,日本朋友廉田夫妇、村井、中村等来访,又邀请“梁园”名厨到他家中治馔。
  据萧红回忆,鲁迅为了满足她和萧军好好吃一顿馆子的要求,特地在“梁园”请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酒席,席上有“炸核桃腰”、“糖醋软溜鲤鱼陪面”、“三鲜铁锅蛋”、“酸辣肚丝”、“木樨肉”等菜肴。据说这几样菜都是鲁迅平时最喜欢吃的菜肴,常常用来招待客人。这些菜也确实别有河南风味,特别是“三鲜铁锅蛋”就是一道河南最古老的传统名菜,它是用虾米、火腿丁、香菇丁及鲜汤和鸡蛋调和后,放在一只特殊的铁锅里烧至半熟后取下,再用烧红的铁锅盖盖在上面烧烤,将蛋液拔起涨透而成。此菜吃口松嫩鲜香。鲁迅和他的许多吃过这道菜的朋友都认为它是一道最好的佳肴。

好书推荐

《城南旧事》

1.作品梗概:《朝花夕拾》作于一九二六年,共十篇,前五篇写于北京,后五篇写于厦门。最初以“旧事重提”为总题目陆续发表于《莽原》半月刊。一九二七年,鲁迅在广州重新编订,添写《小引》《后记》,并改名为《朝花夕拾》,是了解与研究鲁迅早期生活、思想和当时社会风貌的重要艺术文献。十篇中《阿长与山海经》《二十孝图》《五猖会》《无常》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《父亲的病》六篇,为回忆童年生活,让读者看到先生故乡民俗风情,也见到当时人心世道。《琐忆》《藤野先生》《范爱农》乃人生怀念文字。藤野是一位正直、热诚的日本学者,范爱农是一个在黑暗中,抑郁、愤懑的爱国青年,《琐忆》忆的则是,作者自己为寻“另一类的人们”所经历的艰难和热望。

2.推荐理由:《朝花夕拾》有着丰富的思想内容,描写了作者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和对师友诚挚的怀念,真实地书写了戊戌政变和辛亥革命前后作者所经历的种种生活——从农村到城镇,从家庭到社会,从中国到日本,每一篇都生动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一角。

二、类文拓展:

(一)少年闰土

鲁迅

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,下面是海边的沙地,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。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,项带银圈,手捏一柄钢叉,向一匹猹用力地刺去。那猹却将身一扭,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。
  这少年便是闰土。我认识他时,也不过十多岁,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;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,家景也好,我正是一个少爷。那一年,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。这祭祀,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,所以很郑重;正月里供祖像,供品很多,祭器很讲究,拜的人也很多,祭器也很要防偷去。我家只有一个忙月(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: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年;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;自己也种地,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的人家做工的称忙月),忙不过来,他便对父亲说,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。
  我的父亲允许了;我也很高兴,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,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,闰月生的,五行缺土,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。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。
 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,新年到,闰土也就到了。好容易到了年末,有一日,母亲告诉我,闰土来了,我便飞跑地去看。他正在厨房里,紫色的圆脸,头戴一顶小毡帽,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,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,怕他死去,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,用圈子将他套住了。他见人很怕羞,只是不怕我,没有旁人的时候,便和我说话,于是不到半日,我们便熟识了。
 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,只记得闰土很高兴,说是上城之后,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。
  第二日,我便要他捕鸟。他说:“这不能。须大雪下了才好。我们沙地上,下了雪,我扫出一块空地来,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,撒下秕谷,看鸟雀来吃时,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,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。什么都有:稻鸡,角鸡,鹁鸪,蓝背……”
 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。
  闰土又对我说:“现在太冷,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。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,红的绿的都有,鬼见怕也有,观音手也有。晚上我和爹管四瓜去,你也去。”
  “管贼吗?”
  “不是。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,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。要管的是獾猪,刺猬,猹。月亮地下,你听,啦啦地响了,猹在咬瓜了。你便捏了胡叉,轻轻地走去……”
 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——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——只是无端地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。
  “它不咬人吗?”
  “有胡叉呢。走到了,看见猹了,你便刺。这畜生很伶俐,倒向你奔来,反从胯下窜了。它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……
 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: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;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,我先前单知道它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。
  “我们沙地里,潮汛要来的时候,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,都有青蛙似的两只脚……”
  啊!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,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。他们不知道一些事,闰土在海边时.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。
  可惜正月过去了,闰土须回家里去。我急得大哭,他也躲到厨房里,哭着不肯出门,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。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,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,但从此没有再见面。

(二)回忆鲁迅先生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萧红

  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,是从心里的欢喜。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,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,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。
  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,尤其使人记得清楚的,是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,同时腿就伸出去了,仿佛不顾一切地走去。
  鲁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着,他说:“谁穿什么衣裳我看不见的。”
  我常到鲁迅先生家里做客。
  有一天下午,鲁迅先生正在校对着瞿秋白的《海上述林》,我一走进卧室,鲁迅先生就从那圆转椅上转过来,向着我,还微微站起来一点。
  “好久不见,好久不见。”他一边说着一边向我点头。
  我不是才来过了吗?怎么会好久不见?就算上午我来的那次先生忘记了,可是我也每天来呀……怎么都忘记了吗?
  先生转身坐在躺椅上自己笑起来,他是在开玩笑。
  梅雨季节,很少有晴天。一天上午,天刚一放晴,我高兴极了,就到鲁迅先生家去,跑上楼还喘着气。鲁迅先生说:“来啦?”
  我说:“来啦!”
  我喘得连茶也喝不下。
  鲁迅先生就问我:
  “有什么事吗?”
  我说:“天晴啦,太阳出来啦。”
  鲁迅先生和他的夫人都笑了,一种对于冲破忧郁心境的崭然的会心的笑。
  青年人写信,写得太草率,鲁迅先生是深恶痛绝的。
  “字不一定要写得好,但必须得使人一看就认识,年轻人现在都太忙了……他自己赶快胡乱写完了事,别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,这费了多少工夫,他不管。反正这费的工夫不是他的。这存心是不太好的。”
  但他还是展读着每封由不同角落里投来的青年的信,眼睛不济时,便戴起眼镜来看,常常看到夜里很深的时光。
  鬼到底有没有的?传说上有人见过,还跟鬼说过话,还有人被鬼在后边追赶过,吊死鬼一见了人就贴在墙上。但没有一个人捉住一个鬼给大家看看。
  鲁迅先生讲了他看见过鬼的故事:
  “是在绍兴……”鲁迅先生说,“三十年前……”
  那时鲁迅先生从日本读书回来,在一个师范学堂里教书,晚上没有事时,鲁迅先生总是到朋友家去谈天,这朋友住的地方离学堂几里路,几里路不算远,但必得经过一片坟地。谈天有的时候谈得晚了,十一二点钟才回学堂的事也常有。
  有一天,鲁迅先生回去得很晚,天空有很大的月亮。鲁迅先生向着归路走得很起劲时,忽然看见远处有一个白影。
  鲁迅先生是不相信鬼的。他在日本留学时是学的医,常常把死人抬来解剖。鲁迅先生解剖过二十几个,他不怕鬼,对死人也不怕,所以对坟地也就根本不怕,仍旧向前走。
  走了不几步,那远处的白影没有了,再看突然又有了。并且时小时大,时高时低,正和鬼一样。鬼不就是变幻无常的吗?
  鲁迅先生有点踌躇了,到底向前走呢?还是回过头来走?本来回学堂不只这一条路,这不过是最近的一条罢了。
  鲁迅先生仍是向前走,就是要看一看鬼是什么样。
  鲁迅先生那时从日本回来不久,还穿着硬底皮鞋。他决心要给那鬼一个致命的打击,等走到那白影旁边时,那白影缩小了,蹲下了,一声不响地靠住了一个坟堆。
  鲁迅先生就用他的皮鞋踢了出去。
  那白影“噢”的一声叫起来,随着就站起来,鲁迅先生定眼看去,却是个人。
  鲁迅先生说在他踢的时候,也是很害怕的,好像若一下不把那东西踢死,自己反而会遭殃的,所以用了全力踢出去。
  原来是个盗墓的人。
  鲁迅先生说到这里就笑了起来:
  “鬼也是怕踢的,踢他一脚就立刻变成人了。”
  我想,倘若是鬼,常常让鲁迅先生踢踢倒是好的,因为给了他一个做人的机会。

(三)风筝

鲁迅

北京的冬季,地上还有积雪,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,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,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。
  故乡的风筝时节,是春二月,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,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。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,没有风轮,又放得很低,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模样。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,早的山桃也多吐蕾,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应,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。我现在在那里呢?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,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,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。
 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,不但不爱,而且嫌恶他,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。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,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,多病,瘦得不堪,然而最喜欢风筝,自己买不起,我又不许放,他只得张着小嘴,呆看着空中出神,有时至于小半日。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,他惊呼;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,他高兴得跳跃。他的这些,在我看来都是笑柄,可鄙的。
  有一天,我忽然想起,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,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。我恍然大悟似的,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,推开门,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见了他。他向着大方凳,坐在小凳上;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,失了色瑟缩着。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蝴蝶风筝的竹骨,还没有糊上纸,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,正用红纸条装饰着,将要完工了。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,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,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。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胡碟的一支翅骨,又将风轮掷在地下,踏扁了。论长幼,论力气,他是都敌不过我的,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,于是傲然走出,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。后来他怎样,我不知道立我已经是中年。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,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,玩具是儿童的天使。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,忽地在眼前展开,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,很重很重地堕下去了。
  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,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,堕着。
 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:送他风筝,赞成他放,劝他放,我和他一同放。我们嚷着,跑着,笑着。——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,早已有了胡子了。
 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:去讨他的宽恕,等他说,“我可是毫不怪你呵。”那么,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,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。有一回,我们会面的时候,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“生”的辛苦的条纹,而我的心很沉重。我们渐渐谈儿时的旧事来,我便叙述到这一节,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。“我可是毫不怪你呵。”我想,他要说了,我即刻便受了宽恕,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。
  “有过这样的事么?”他惊异地笑着说,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。他什么也不记得了。
  全然忘却,毫无怨恨,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?无怨的恕,说谎罢了。
 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?我的心只得沉重着。
  现在,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,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,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。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,——但是,四面又明明是严冬,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(四)阿长与《山海经》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鲁迅

    长妈妈,已经说过,是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,说得阔气一点,就是我的保姆。我的母亲和许多别的人都这样称呼她,似乎略带些客气的意思。只有祖母叫她阿长。我平时叫她“阿妈”,连“长”字也不带;但到憎恶她的时候,——例如知道了谋死我那隐鼠的却是她的时候,就叫她阿长。

    我们那里没有姓长的;她生得黄胖而矮,“长”(chang)也不是形容词。又不是她的名字,记得她自己说过,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。什么姑娘,我现在已经忘却了,总之不是长姑娘;也终于不知道她姓什么。记得她也曾告诉过我这个名称的来历:先前的先前,我家有一个女工,身材生得很高大,这就是真阿长。后来她去了,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,然而大家因为叫惯了,没有再改口,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长妈妈了。

虽然背地里说人长短不是好事情,但倘使要我说句真心话,我可只得说:我实在不大佩服她。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,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。还竖起第二个手指,在空中上下摇动,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。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风波,不知怎的我总疑心和这“切切察察”有些关系。又不许我走动,拔一株草,翻一块石头,就说我顽皮,要告诉我的母亲去了。一到夏天,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,在床中间摆成一个“大”字,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,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,又已经烤得那么热。推她呢,不动;叫她呢,也不闻。

    “长妈妈生得那么胖,一定很怕热罢?晚上的睡相,怕不见得很好罢……”

母亲听到我多回诉苦之后,曾经这样地问过她。我也知道这意思是要她多给我一些空席。她不开口。但到夜里,我热得醒来的时候,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一个“大”字,一条臂膊还搁在我的颈子上。我想,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。

但是她懂得许多规矩;这些规矩,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烦的。一年中最高兴的时节,自然要数除夕了。辞岁之后,从长辈得到压岁钱,红纸包着,放在枕边,只要过一宵,便可以随意使用。睡在枕上,看着红包,想到明天买来的小鼓、刀枪泥人、糖菩萨……然而她进来,又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了。

    “哥儿,你牢牢记住!”她极其郑重地说。“明天是正月初一,清早一睁开眼睛,第一句话就得对我说:‘阿妈,恭喜恭喜!’记得么?你要记着,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。不许说别的话!说过之后,还得吃一点福橘。”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我的眼前摇了两摇,“那么,一年到头,顺顺流流。”

梦里也记得元旦的,第二天醒得特别早,一醒,就要坐起来。她却立刻伸出臂膊,一把将我按住。我惊异地看她时,只见她惶急地看着我。

她又有所要求似的,摇着我的肩。我忽而记得了——

    “阿妈,恭喜……”

    “恭喜恭喜!大家恭喜!真聪明!恭喜恭喜!”她于是十分欢喜似的,笑将起来,同时将一点冰冷的东西,塞在我的嘴里。我大吃一惊之后,也就忽而记得,这就是所谓福橘,元旦辟头的磨难,总算已经受完,可以下床玩耍去了。

她教给我的道理还很多,例如说人死了,不该说死掉,必须说“老掉了”;死了人,生了孩子的屋子里,不应该走进去;饭粒落在地上,必须拣起来,最好是吃下去;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,是万不可钻过去的……。此外,现在大抵忘却了,只有元旦的古怪仪式记得最清楚。总之:都是些烦琐之至,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。

    然而我有一时也对她发生过空前的敬意。她常常对我讲“长毛”。她之所谓“长毛” 者,不但洪秀全军,似乎连后来一切土匪强盗都在内,但除却革命党,因为那时还没有。她说得长毛非常可怕,他们的话就听不懂。她说先前长毛进城的时候,我家全都逃到海边去了,只留一个门房和年老的煮饭老妈子看家。后来长毛果然进门来了,那老妈子便叫他们“大王”,——据说对长毛就应该这样叫,——诉说自己的饥饿。长毛笑道:“那么,这东西就给你吃了罢!”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过来,还带着一条小辫子,正是那门房的头。煮饭老妈子从此就骇破了胆,后来一提起,还是立刻面如土色,自己轻轻地拍着胸脯道:“阿呀,骇死我了,骇死我了……”

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,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,我不是一个门房。但她大概也即觉到了,说道:“像你似的小孩子,长毛也要掳的,掳去做小长毛。还有好看的姑娘,也要掳。”

    “那么,你是不要紧的。”我以为她一定最安全了,既不做门房,又不是小孩子,也生得不好看,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炙疮疤

    “那里的话?!”她严肃地说。“我们就没有用么?我们也要被掳去。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,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,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,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;再要放,就炸了!

这实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,不能不惊异。我一向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罢了,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。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,似乎实在深不可测;夜间的伸开手脚,占领全床,那当然是情有可原的了,倒应该我退让。

    这种敬意,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,但完全消失,大概是在知道她谋害了我的隐鼠之后。那时就极严重地诘问,而且当面叫她阿长。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长毛,不去攻城,也不放炮,更不怕炮炸,我惧惮她什么呢!

    但当我哀悼隐鼠,给它复仇的时候,一面又在渴慕着绘图的《山海经》了。这渴慕是从一个远房的叔祖惹起来的。他是一个胖胖的,和蔼的老人,爱种一点花木,如珠兰,茉莉之类,还有极其少见的,据说从北边带回去的马缨花。他的太太却正相反,什么也莫名其妙,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,枝折了,还要愤愤地咒骂道:“死尸!”这老人是个寂寞者,因为无人可谈,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,有时简直称我们为“小友”。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,只有他书多,而且特别。制艺和试帖诗,自然也是有的;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 里,看见过陆玑《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》,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。我那时最爱看的是 《花镜》,上面有许多图。他说给我听,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《山海经》,画着人面的兽,九头的蛇,三脚的鸟,生着翅膀的人,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,……可惜现在不知道放在那里了。

    我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,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寻找,他是很疏懒的。问别人呢,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我。压岁钱还有几百文,买罢,又没有好机会。有书买的大街离我家远得很,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,那时候,两家书店都紧紧地关着门。

玩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的,但一坐下,我就记得绘图的《山海经》。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,连阿长也来问《山海经》是怎么一回事。这是我向来没有和她说过的,我知道她并非学者,说了也无益;但既然来问,也就都对她说了。

    过了十多天,或者一个月罢,我还记得,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,她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了,一见面,就将一包书递给我,高兴地说道:——“哥儿,有画儿的‘三哼经’,我给你买来了!

    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,全体都震悚起来;赶紧去接过来,打开纸包,是四本小小的书,略略一翻,人面的兽,九头的蛇,……果然都在内。

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,别人不肯做,或不能做的事,她却能够做成功。她确有伟大的神力。谋害隐鼠的怨恨,从此完全消灭了。

这四本书,乃是我最初得到,最为心爱的宝书

    书的模样,到现在还在眼前。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,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本子。纸张很黄;图象也很坏,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,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。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,看起来,确是人面的兽;九头的蛇;一脚的牛;袋子似的帝江; 没有头而“以乳为目,以脐为口”,还要“执干戚而舞”的刑天。

   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,于是有了石印的《尔雅音图》和《毛诗品物图考》,又有了《点石斋丛画》和《诗画舫》。《山海经》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,每卷都有图赞,绿色的画,字是红的,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。这一部直到前年还在,是缩印的郝懿行疏。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。

    我的保姆,长妈妈即阿长,辞了这人世,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。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,她的经历,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,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

    仁厚黑暗的地母啊,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!

    三月十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