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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课 猫

 

(一)鸟的天堂

 巴金

我们的船渐渐地逼近榕树了。我有机会看清它的真面目:是一棵大树,有数不清的丫枝,枝上又生根,有许多根一直垂到地上,伸进泥土里。一部分树枝垂到水面,从远处看,就像一棵大树斜躺在水面上一样。  

现在正是枝繁叶茂的时节。这棵榕树好像在把它的全部生命力展示给我们看。那么多的绿叶,一簇(cù)堆在另一簇的上面,不留一点缝隙(fènɡxì)。翠绿的颜色明亮地在我们的眼前闪耀,似乎每一片树叶上都有一个新的生命在颤动(chàndònɡ),这美丽的南国的树!  

船在树下泊(bó)了片刻,岸上很湿,我们没有上去。朋友说这里是“鸟的天堂”,有许多鸟在这棵树上做窝,农民不许人去捉它们。我仿佛听见几只鸟扑翅(chì)的声音,但是等到我的眼睛注意地看那里时,我却看不见一只鸟的影子。只有无数的树根立在地上,像许多根木桩。地是湿的,大概涨潮时河水常常冲上岸去。“鸟的天堂”里没有一只鸟,我这样想到。船开了,一个朋友拨(bō)着船,缓缓地流到河中间去。   

第二天,我们划着船到一个朋友的家乡去,就是那个有山有塔的地方。从学校出发,我们又经过那“鸟的天堂”。   

这一次是在早晨,阳光照在水面上,也照在树梢上。一切都显得非常光明。我们的船也在树下泊了片刻。   

起初四周围非常清静。后来忽然起了一声鸟叫。我们把手一拍,便看见一只大鸟飞了起来,接着又看见第二只,第三只。我们继续拍掌,很快地这个树林就变得很热闹了。到处都是鸟声,到处都是鸟影。大的,小的,花的,黑的,有的站在枝上叫,有的飞起来,在扑翅膀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(二)麻雀

我打猎归来,沿着花园的林阴路(línyīn)走着。狗跑在我前边。  

突然,狗放慢脚步,蹑足潜行(nièzú-qiánxínɡ),好像嗅(xiù)到了前边有什么野物。  

我顺着林阴路望去,看见了一只嘴边还带黄色、头上生着柔毛的小麻雀(máquè)。风猛烈地吹打着林阴路上的白桦树(báihuàshù),麻雀从巢里跌落下来,呆呆地伏在地上,孤立无援地张开两只羽毛还未丰满的小翅膀。  

我的狗慢慢向它靠近。忽然,从附近一棵树上飞下一只黑胸脯(xiōnɡpú)的老麻雀,像一颗石子(shízǐ)似的(shìde)落到狗的跟前。老麻雀全身倒竖(dàoshù)着羽毛,惊慌万状,发出绝望、凄惨的叫声,接着向露出(lòuchū)牙齿、大张着的狗嘴扑去。  

老麻雀是猛扑下来救护幼雀的。它用身体掩护着自己的幼儿(yòu’ér)……但它整个小小的身体因恐怖而战栗(zhànlì)着,它小小的声音也变得粗暴嘶哑,它在牺牲自己!  

在它看来,狗该是多么庞大的怪物啊(wɑ)!然而它还是不能站在自己高高的、安全的树枝上……一种比它的理智更强烈的力量,使它从那儿(nàr)扑下身来。  

我的狗站住了,向后退了退……看来,它也感到这种力量(lì·liànɡ)。  

我赶紧唤住惊惶失措的狗,然后我怀着崇敬(chónɡjìnɡ)的心情,走开了。  

是啊(yɑ),请不要见笑。我崇敬那只小小的、英勇的鸟儿(niǎo’·ér),我崇敬它那种爱的冲动和力量。  

爱,我想,比死和死的恐惧更强大。只有依靠它,依靠这种爱,生命才能维持下去,发展下去。

(三)老人与海鸥

    那是一个普通的冬日。我和朋友相约来到翠湖时,海鸥正飞得热闹。

  在喂海鸥的人群中很容易认出那位老人。他背已经驼了,穿一身褪(tuì)色的过时布衣,背一个褪色的蓝布包,连装鸟食的大塑料袋也用得褪了色。朋友告诉我,这位老人每天步行二十余里,从城郊赶到翠湖,只为了给海鸥送餐,跟海鸥相伴。

  人少的地方,是他喂海鸥的领地。老人把饼干丁很小心地放在湖边的围栏上,退开一步,撮(cuō)起嘴向鸥群呼唤。立刻便有一群海鸥应声而来,几下就扫得干干净净。老人顺着栏杆边走边放,海鸥依他的节奏起起落落,排成一片翻飞的白色,飞成一篇有声有色的乐谱。

  在海鸥的鸣叫声里,老人抑扬顿挫地唱着什么。侧耳细听,原来是亲昵(nì)得变了调的地方话──“独脚”“灰头”“红嘴”“老沙”“公主”……

  “您给海鸥取了名?”我忍不住问。

  老人回头看了我一眼,依然俯身向着海鸥:“当然,哪个都有个名儿。”

  “您认得出它们?”相同的白色翅膀在阳光下飞快闪过,我怀疑老人能否看得清。

  “你看你看!那个脚上有环的是老沙!”老人得意地指给我看,他忽然对着水面大喊了一声:“独脚!老沙!起来一下!”

  水面上应声跃起两只海鸥,向老人飞来。一只海鸥脚上果然闪着金属的光,另一只飞过来在老人手上啄食。它只有一只脚,停落时不得不扇动翅膀保持平衡。看来它就是独脚,老人边给它喂食边对它亲昵地说着话。

  谈起海鸥,老人的眼睛立刻生动起来。

  “海鸥最重情义,心细着呢。前年有一只海鸥,飞离昆明前一天,连连在我帽子上歇落了五次,我以为它是跟我闹着玩,后来才晓得它是跟我告别。它去年没有来,今年也没有来……海鸥是吉祥鸟、幸福鸟!古人说‘白鸥飞处带诗来’,十多年前,海鸥一来,我就知道咱们的福气来了。你看它们那小模样!啧(zé)啧……”海鸥听见老人唤,马上飞了过来,把他团团围住,引得路人都驻足观看。

  太阳偏西,老人的塑料袋空了。“时候不早了,再过一会儿它们就要回去啦。听说它们歇在滇(diān)池里,可惜我去不了。”老人望着高空盘旋的鸥群,眼睛里带着企盼。

  朋友告诉我,十多年了,一到冬天,老人每天必来,和海鸥就像亲人一样。

  没想到十多天后,忽然有人告诉我们:老人去世了。

  听到这个消息,我们仿佛又看见老人和海鸥在翠湖边相依相随……我们把老人最后一次喂海鸥的照片放大,带到了翠湖边。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──一群海鸥突然飞来,围着老人的遗像翻飞盘旋,连声鸣叫,叫声和姿势与平时大不一样,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。我们非常惊异,急忙从老人的照片旁退开,为海鸥们让出了一片空地。

  海鸥们急速扇动翅膀,轮流飞到老人遗像前的空中,像是前来瞻仰遗容的亲属。照片上的老人默默地注视着周围盘旋翻飞的海鸥们,注视着与他相伴了多少个冬天的“儿女”们……过了一会儿,海鸥纷纷落地,竟在老人遗像前后站成了两行。它们肃立不动,像是为老人守灵的白翼天使。

  当我们不得不去收起遗像的时候,海鸥们像炸了营似的朝遗像扑过来。它们大声鸣叫着,翅膀扑得那样近,我们好不容易才从这片飞动的白色旋(xuán)涡(wō)中脱出身来。

  ……

  在为老人举行的葬礼上,我们抬着那幅遗像缓缓向灵堂走去。老人背着那个蓝布包,撮着嘴,好像还在呼唤着海鸥们。他的心里,一定是飞翔的鸥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