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一只贝
贾平凹
一只贝,和别的贝一起,长年生活在海里。海水是咸的,又有风浪的压力。这些贝的嫩嫩的身子就藏在壳里。壳的样子很体面,涨潮的时候,总是高高地浮在潮的上头。有一次,它们被送到海岸边,当海水哗哗地落潮以后,被永远地留在了沙滩上,再也没有回去。蚂蚁、虫子立即围拢过来,将它们的软肉吃掉,只剩下两片硬硬的壳。这壳上曾经投映过太阳、月亮、星星,还有海上长虹的颜色,也曾经显示过浪花、旋涡和潮峰起伏的形状。现在它们的生命结束了,光洁的壳上还留着这些色彩和线条。
孩子们在沙滩上玩耍,发现了好看的贝壳,捡起来,拿花丝线串着,系在脖子上。人们都说:多漂亮的孩子!多漂亮的贝壳!
但是,这只贝没有被孩子们捡起。它不漂亮,它在海里的时候,就是一只普通的贝。因为有一粒沙子钻进了它的壳内,那是粒十分坚硬的沙子,又带着棱角,这只贝无论如何也不能挤碎它,只好受着内在的折磨。它的壳上越来越没有了光泽,没有了图案,它失去了做贝的荣耀。但它只能默默地忍受着,说不出来。
它被埋在沙里。海水又涨潮了,潮又退了,它还在沙滩上。壳已经破烂,很不完整了。
孩子们又来到沙滩上玩耍。他们玩腻了那些贝壳,又来寻找更漂亮的。他们发现了这一只瓦砾似的贝壳,用脚踢飞了。但是,在踢开的地方,发现了一颗闪光的东西,他们拿着去见大人。
“这是什么东西?”
“这是珍珠!嘿,多稀罕的一颗大珍珠!”
“珍珠,这是哪儿来的呢?”
“这是沙子钻进贝里,贝用血和肉磨制成的。这是一只可怜的贝,也是一只可敬的贝。”
啊,那贝壳呢?孩子们重新去沙滩寻找它,但没有找到。
(二)藏羚羊的跪拜
这是好些年前听来的一个西藏故事。至今,我每次乘车穿过藏北无人区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故事的主人公——那只将母爱浓缩于深深一跪的藏羚羊。
那时侯,枪杀、乱逮野生动物是不受法律惩罚的。当年可可西里举目可见的藏羚羊、野马、野驴、雪鸡、黄羊等,眼下已经成为凤毛麟角了。
当时,经常跑藏北的人总能看见一个肩披长发,留者浓密大胡子,脚蹬长统藏靴的老猎人在青藏公路附近活动。他无名无姓,云游四方,朝别藏北雪,夜宿江河源,饿时大火煮黄羊肉,渴时一碗冰雪水。猎获的那些皮张自然会卖来一笔钱,他除了自己消费一部分外,更多的用来救济路遇的朝圣者。每次老猎人在救济他们时总是含泪祝愿:上苍保佑,平安无事。
杀生和慈善在老猎人身上共存。促使他放下手中的叉子枪是在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以后——应该说那天是他很有福气的日子。大清早,他从帐蓬里出来,伸伸懒腰,正准备喝一碗酥油茶时,突然瞅见几步之遥对面的草坡上站立着一只肥肥壮壮的藏羚羊。他眼睛一亮,送上门来的美事!沉睡了一夜的他浑身立即涌上来一股清爽的劲头,丝毫没有犹豫,就转身回到帐篷拿来了叉子枪。他举枪瞄了起来,奇怪的是,那只肥壮的藏羚羊并没有逃走,只是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,然后冲着他前行两步,两条前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。与此同时只见两行长泪就从它眼里流了出来。老猎人的心头一软,扣扳机的手不由得松了一下。藏区流行着一句老幼皆知的俗语:“天上飞的鸟,地上跑的鼠,都是通人性的。”此时藏羚羊给他下跪自然是求他饶命了。他是个猎手,不被藏羚羊的求饶打动是情理之中的事。他双眼一闭,扳机在手指下一动,枪声响起,那只藏羚羊便栽倒在地。它倒地后仍是跪拜的姿势,眼里的两行泪迹也清晰的留着。
那天,老猎人没有象往日那样当即将猎获的藏羚羊开宰、扒皮。他的眼前老是浮现着给他跪拜的那只藏羚羊。他有些蹊跷,藏羚羊为什么要下跪?这是他几十年狩猎生涯中唯一见到的一次情景。夜里躺在地铺上他也久久难以入眠,双手一直颤抖着……
次日,老猎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对那只藏羚羊开膛扒皮,他的手仍在颤抖。腹膛在刀刃下打开了,他吃惊地叫出了声,手中的屠刀光当一声掉在地上……原来在藏羚羊的肚子里,静静的卧着一只小藏羚羊,它已经成形,自然是死了。这时候,老猎人才明白为什么那只藏羚羊的身体肥肥壮壮,也才明白它为什么要弯下笨重的身子为自己下跪:它是在求猎人留下自己孩子的一条命呀!
老猎人的开膛破腹半途而停。
当天,他没有出猎,在山坡上挖了个坑,将那只藏羚羊连同它还没有出世的孩子掩埋了。同时埋掉的还有他的叉子枪……
从此,这个老猎人在藏北草原上消失。没人知道他的下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