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英雄雨来(节选)
管桦
有一天,雨来从夜校回到家,躺在炕上,背诵当天晚上学会的课文。可是背不到一半,他就睡着了。
不知什么时候,门吱扭响了一声。雨来睁开眼,看见闪进一个黑影。妈妈划了根火柴,点着灯,一看,原来是爸爸出外卖席子回来了。他肩上披着子弹袋,腰里插着手榴弹,背上还背着一根长长的步枪。爸爸怎么忽然这样打扮起来了呢?
爸爸对妈妈说:“鬼子又‘扫荡’了,民兵都到区上集合,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。”雨来问爸爸说:“爸爸,远不远?”爸爸把手伸进被里,摸着雨来光溜溜的脊背,说:“这哪儿有准呢?说远就远,说近就近。”爸爸又转过脸对妈妈说:“明天你到东庄他姥姥家去一趟,告诉他舅舅,就说区上说的,叫他赶快把村里的民兵带到区上去集合。”妈妈问:“区上在哪儿?”爸爸装了一袋烟,吧嗒吧嗒抽着,说:“叫他们在河北一带村里打听。”
雨来还想说什么,可是门哐啷响了一下,就听见爸爸走出去的脚步声。不大一会儿,什么也听不见了,只从街上传来一两声狗叫。
第二天,吃过早饭,妈妈就到东庄去,临走说晚上才能回来。过了晌午,雨来吃了点剩饭,因为看家,不能到外面去,就趴在炕上念他那红布包着的识字课本。
忽然听见街上咕咚咕咚有人跑,把屋子震得好像摇晃起来,窗户纸哗啦哗啦响。
雨来一骨碌下了炕,把书塞在怀里就往外跑,刚要迈门槛,进来一个人,雨来正撞在这个人的怀里。他抬头一看,是李大叔。李大叔是区上的交通员,常在雨来家落脚。
随后听见日本鬼子唔哩哇啦地叫。李大叔忙把墙角那盛着一半糠皮的缸搬开。雨来两眼楞住了,“咦!这是什么时候挖的洞呢?”李大叔跳进洞里,说:“把缸搬回原地方。你就快到别的院里去,对谁也不许说。”
12岁的雨来使尽气力,才把缸挪回到原地。
雨来刚到堂屋,见十几把雪亮的刺刀从前门进来。他撒腿就往后院跑,背后咔啦一声枪栓响,有人大声叫道:“站住!”雨来没理他,脚下像踩着风,一直朝后院跑去。只听见子弹向他头上嗖嗖地飞来。可是后院没有门,把雨来急出一身冷汗。靠墙有一棵桃树,雨来抱着树就往上爬。鬼子已经追到树底下,伸手抓住雨来的脚,往下一拉,雨来就摔在地下。鬼子把他两只胳膊向背后一拧,捆绑起来,推推搡搡回到屋里。
鬼子把前后院都翻遍了。
屋子里遭了劫难,连枕头都给刺刀挑破了。炕沿上坐着个鬼子军官,两眼红红的,用中国话问雨来说:“小孩,问你话,不许撒谎!”他突然望着雨来的胸脯,张着嘴,眼睛睁得圆圆的。
雨来低头一看,原来刚才一阵子挣扎,识字课本从怀里露出来了。鬼子一把抓在手里,翻着看了看,问他:“谁给你的?”雨来说:“捡来的!”
鬼子露出满口金牙,做了个鬼脸,温和地对雨来说:“不要害怕!小孩,皇军是爱护的!”说着,就叫人给他松绑。
雨来把手放下来,觉得胳膊发麻发痛,扁鼻子军官用手摸着雨来的脑袋,说:“这本书谁给你的,没有关系,我不问了。别的话要统统告诉我!刚才有个人跑进来,看见没有?”雨来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,嘟嘟囔囔地说:“我在屋里,什么也没看见。”
扁鼻子军官把书扔在地上,伸手望皮包里掏。雨来心里想:“掏什么呢?找刀子?鬼子生了气要挖小孩眼睛的!”只见他掏出来的却是一把雪白的糖块。
扁鼻子军官把糖往雨来手里一塞,说:“吃!你吃!你得说出来,他在什么地方?”他又伸出那个戴金戒指的手指,说:“这个,金的,也给你!”
雨来没有接他的糖,也没有回答他。
旁边一个鬼子嗖地抽出刀来,瞪着眼睛要向雨来头上劈。扁鼻子军官摇摇头。两个人唧唧咕咕说了一阵。那鬼子向雨来横着脖子翻白眼,使劲把刀放回鞘里。
扁鼻子军官压住肚里的火气,用手轻轻地拍着雨来的肩膀,说:“我最喜欢小孩。那个人,你看见没有?说呀!”
雨来摇摇头,说:“我在屋里,什么也没看见。”
扁鼻子军官的眼光立刻变得凶恶可怕,他向前弓着身子,伸出两只大手。啊!那双手就像鹰的爪子,扭着雨来的两只耳朵,向两边拉。雨来疼得直咧嘴。鬼子又抽出一只手来,在雨来的脸上打了两巴掌,又把他脸上的肉揪起一块,咬着牙拧。雨来的脸立刻变成白一块,青一块,紫一块。鬼子又向他胸脯上打了一拳。雨来打个趔趄,后退几步,后脑勺正碰在柜板上,但立刻又被抓过来,肚子撞在炕沿上。
雨来半天才喘过气来,脑袋里像有一窝蜂,嗡嗡地叫。他两眼直冒金花,鼻子流着血一滴一滴的血滴下来,溅在课本那几行字上:
“我们是中国人,
我们爱自己的祖国。”
鬼子打得累了,雨来还是咬着牙,说:“没看见!”
扁鼻子军官气得暴跳起来,嗷嗷地叫:“枪毙,枪毙!拉出去,拉出去!”
战斗刚刚结束,一小队德国兵进了村庄。大道两旁全是黑色的碎瓦。空旷的花园里,烧焦的树垂头丧气地弯着腰。
夜莺的歌声
夜莺的歌声打破了夏日的沉寂。这歌声停了一会儿,接着又用一股新的劲头唱起来。
士兵们和军官注意听着,开始注视周围的灌木丛和挂在道旁的白桦树枝。他们发现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,有个孩子坐在河岸边上,耷拉着两条腿。他光着头,穿一件颜色跟树叶差不多的绿上衣,手里拿着一块木头,不知在削什么。
“喂。你来!”军官叫那个孩子。
孩子赶紧把小刀放到衣袋里,抖了抖衣服上的木屑,走到军官跟前。
“呶(náo),让我看看!”军官说。
孩子从嘴里掏出一个小玩意儿,递给他,用快活的蓝眼睛望着他。
那是个白桦树皮做的口哨。
“挺巧!小孩子,你做得挺巧哇。”军官点了点头。转眼间,他那阴沉的脸上闪出一种冷笑的光,“谁教你这样吹哨子的?”
“我自己学的。我还会学杜鹃叫呢。”
孩子学了几声杜鹃叫。接着又把哨子塞到嘴里吹起来。
“村子里就剩下你一个了吗?”军官继续盘问他。
“怎么会就剩下我一个?这里有麻雀、乌鸦、猫头鹰,多着呢。夜莺倒是只有我一个!”
“你这个坏家伙!”军官打断孩子的话,“我是问你这里有没有人。”
“人哪?战争一开始这里就没有人了。”小孩不慌不忙地回答,“刚刚一开火,村子就着火了,大家都喊:‘野兽来了,野兽来了’——就都跑了。”
“蠢东西!”军官想着,轻蔑地微笑了一下。
“呶,你认识往苏蒙塔斯村去的路吗?那个村子大概是叫这个名字吧?”
“怎么会不认识!”孩子很有信心地回答,“我和叔叔常到磨坊那儿的堤坝上去钓鱼。那儿的狗鱼可凶呢,能吃小鹅!”
“好啦,好啦,带我们去吧。要是你带路带得对,我就把这个小东西送给你。”军官说着,指了指他的打火机,“要是你把我们带到别处去,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。听懂了吗?”
队伍出发了,行军灶打头,跟着就是小孩和军官,俩人并排着走。小孩有时候学夜莺唱,有时候学杜鹃叫,胳膊一甩一甩地打着路旁的树枝,有时候弯下腰去拾球果,还用脚把球果踢起来。他好像把身边的军官完全忘了。
森林越来越密。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密密的白桦树林,穿过杂草丛生的空地,又爬上了长满古松的小山。
“你们这里有游击队吗?”军官突然问。
“你说的是一种蘑菇吗?没有,我们这里没有这种蘑菇。这里只有红蘑菇、白蘑菇,还有洋蘑菇。”孩子回答。
军官觉得从孩子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,就不再问了。
树林深处,有几个游击队员埋伏在那里,树旁架着冲锋枪。他们从树枝缝里往外望,能够看见曲折的小路。他们不时说几句简单的话,小心地拨开树枝,聚精会神地盯着远方。
“你们听见了吗?”一个游击队员突然说。他伸直了腰,好像有什么鸟的叫声,透过树叶的沙沙声,模模糊糊地传来。他侧着头,往叫声那边仔细听,“夜莺!”
“没听错吗?”另一个游击队员说。他紧张起来,仔细听,可又什么也听不见了。他从大树桩下边掏出四个手榴弹,放在跟前以防万一。
“这回你听见了没有?”
夜莺的歌声越来越响了。
那个最先听见夜莺叫的凝神地站着,好像钉在那里似的。他注意数着一声一声的鸟叫:“一,二,三,四……”一边数一边用手打着拍子。
夜莺的叫声停止了。“32个鬼子……”那个人说。只有游击队员才知道这鸟叫的意思。接着传来两声杜鹃叫。“两挺机关枪。”他又补充说。
“对付得了!”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端着冲锋枪说。他理了理挂在腰间的子弹袋。
“应该对付得了!”听鸟叫的那个人回答,“我和斯切潘叔叔把他们放过去,等你们开了火,我们在后边加油。如果我们出了什么事,你们可不要忘了小夜莺……”
过了几分钟,德国兵在松树林后边出现了。夜莺还是兴致勃勃地唱着,但是对藏在寂静森林里的人们来说,那歌声已经没有什么新鲜的意思了。
德国兵走到林中空地上的时候,突然从松树林里发出一声口哨响,像回声一样回答了孩子。孩子突然站住,转了个身,钻到树林里不见了。枪声打破了林中的寂静。军官还没来得及抓起手枪,就滚到了路边的尘埃里。被冲锋枪打伤的德国兵一个跟一个地倒下。呻吟声、叫喊声、断断续续的口令声充满了树林。
第二天,在被烧毁的村子的围墙旁边,在那小路分岔的地方,孩子又穿着那件绿上衣,坐在原来那河岸边削什么东西,并且不时回过头去,望望那通向村子的几条道路,好像在等谁似的。
从孩子的嘴里飞出宛转的夜莺的歌声。这歌声,即使是听惯了鸟叫的人也觉察不出跟真夜莺的有什么两样。
我的战友邱少云
敌人控制的“391”高地,像一颗毒牙,揳入我军的阵地。我们志愿军准备在黄昏时分发动突然袭击,拔掉这颗毒牙,把战线往南推移。
那一天,天还没有亮,我们连悄悄地摸进“391”高地下面的山坳,潜伏在一条比较隐蔽的山沟里。太阳渐渐爬上山头。我发现前面60多米就是敌人的前沿阵地,不但可以看见铁丝网和胸墙,还可以看见地堡和火力点,甚至连敌人讲话都听得见。敌人居高临下,当然更容易看见我们。我们趴在地上必须纹丝不动,咳嗽一声或者蜷一下腿,都可能被敌人发觉。我看了一下前面,班长和几个战士伏在枯黄的茅草丛里。他们身上披着厚厚的茅草作伪装,猛一看去,很难发现他们。我又看了看伏在我身边不远的邱少云,他也全身伪装,隐蔽得更好。相隔这么近,我几乎找不到他。
我们的炮兵不断轰击敌人的阵地,山顶上腾起一团一团的青烟。敌人阵地前沿的地堡一个接一个被掀翻了。我们看着这种情景,只盼望天快点黑,好痛痛快快地打一仗。
中午的时候,敌人突然打起炮来,炮弹一排又一排,在我们附件爆炸。显然,敌人已经察觉到他们的前沿阵地不太安全了,可是没有胆量冒着我军的炮火出来搜索,只好把看家的本领“火力警戒”拿出来了。
排炮过后,敌人竟使用了燃烧弹,我们附近的荒草着火了。火苗子呼呼地蔓延,烧得枯黄的茅草毕毕剥剥地响。我忽然闻到一股浓重的棉布焦味,一看,哎呀!火烧到邱少云身上了!他的棉衣已经烧着,火苗趁着风势乱窜,一团烈火把他整个儿包住了。
这个时候,他只要从火里跳出来,就地打几个滚,就可以把身上的火扑灭。我趴在他附近,只要跳过去,扯掉他的棉衣,也能救出自己的战友。但是这样一来,我们就会被山头上的敌人发觉,我们整个班,我们身后的整个潜伏部队,都会受到重大的损失,这一次作战计划就会全部落空。
我的心绷得紧紧的。这怎么忍受得了呢?我担心这个年轻的战士会突然跳起来,或者突然叫起来。我不敢朝他那儿看,不忍眼巴巴地看着我的战友活活地烧死。但是我忍不住不看,我盼望出现什么奇迹,火突然熄灭了。我的心像刀绞一般,泪水迷糊了我的眼睛。
为了整个班,为了整个潜伏部队,为了这次战斗的胜利,邱少云像千斤巨石一般,趴在火堆里一动也不动。烈火在他身上烧了半个多钟头才渐渐地熄灭。这个伟大的战士,直到最后一息,也没挪动一寸地方,没发出一声呻吟。
黄昏时候,漫山遍野响起了激动人心的口号:“为邱少云同志报仇!”我们怀着满腔怒火,勇猛地冲上“391”高地。敌人全部被歼灭。看看时间,从发起冲锋到战斗结束,才20分钟。
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——1952年10月12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