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拉萨的阳光
唐俑
作为一个旅行者,对拉萨的向往是一种挡不住的诱惑。在身临其境之前,拉萨的诱惑力仅停留在“神秘”之类的字眼上,一旦踏上这块土地,动人心魄的东西就具体而生动起来?如今,当我重新寻找我在那里停留长达四年的理由时,才发现,真正“功不可没”的是那里的阳光。
相信凡是到过拉萨的人都对拉萨的阳光有着自己独特的体验。作为举世闻名的“日光城”,拉萨最初给人的印象是一座没有阴影的城市——没有别的城市比她更坦荡更亮丽了。不知你是否注意到,拉萨的阳光极富人性,她已经超出了自然的意义。她不仅用她特有的温暖抚摸你的肌肤,还给你的灵魂提供清洁的水。走进拉萨的阳光,你没法儿不觉得走进了一池春水,你在里面痛快地畅游,痛快地洗涤,不必担心受到污染,因为她本身就是上好的除污剂。
我同时还注意到了阳光下西藏的一群群野狗。那些自由散漫的无家可归者,并不以无家可归为憾事,阳光就是它们的家。它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阳光下,在阳光下觅食、吵架、生儿育女,又在阳光下嬉戏、追逐,在阳光下制造战争,又在阳光下握手言和,将阳光的温情和宽厚阐释得尽善尽美。
它们几乎无孔不入,从墙根到大街,从豪华饭店到贫民窟,从寺庙到臭水沟,成群结队的样子仿佛一队队不可一世的占领者。但是没有人以它们为恶,没有人感到因此而受到威胁。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,已经学会了用阳光的方式接纳它们,供养它们。在这里,所有的生灵都是佛祖的儿子,所有的生灵都公平地拥有着生存的权利。
我亲眼看到一只壮如牛犊的大黑狗,被一辆呼啸而过的汽车将后腿齐根碾断,我以为它必死无疑。两天以后,我再次路经事发地,看到大黑狗还活着,褐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它的下半部已被一大块布包住,就像包住婴儿的襁褓。大黑狗的面前堆满了食物:糌粑团,奶渣、馒头、饼干、生牛肉。一位刚会走路的小女孩蹲在大黑狗面前,正在给狗喂矿泉水,小女孩天真无邪的脸在阳光下散发着善良的光芒。她的小嘴不停地嘟囔着,大概在对大黑狗表示安慰,或者在对伤害它的人表示谴责。她的小手笨拙地动作着,喂进狗嘴里的水还不及滴在她鞋上的多。不远处,小女孩的母亲静静地注视着阳光下的女儿和狗,目光里充满赞许和怜悯。
我不想描写我所受到的震撼和感动,我知道这种震撼和感动是无法用文字表达的。当时我只是想,要是在别的地方发生这种事,那只狗不做人们腹中之物,也得做游魂冤鬼。我并非有意要作这样的区别——这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。作为一个旅行者,我看惯了太多的冷漠、无情,看惯了对自身生命之外的生命的漠不关心,如今我看到这样一幅在别人眼里也许微不足道的风景,并因此而感动、而热血奔涌,我想我要感谢的,不仅仅是我的眼睛。
那是一个严寒的冬天,小女孩不小心弄到鞋上的水很快结成了冰,但是那天阳光灿烂,我感到阳光如温泉一般流过,我硬如坚冰的心首次充满柔情。
到拉萨看风景,阳光不可不看。而到拉萨看阳光,林卡(藏语,可译为“园林”。——编者注)不可不去。
大概没有别处的人比拉萨人更懂得休闲了。作为最健康的休闲方式,逛林卡几乎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。每至周末或者别的节假日,拉萨所有的林卡都洋溢着他们的欢歌笑语,从皇家园林罗布林卡到曾是强盗出没的咕玛林卡。他们合家出动,带上布幔和帐篷,带上收录机、各种食物和青稞酒、酥油茶,选择一块绿茵茵的草地围上布幔,拉上帐篷,围住一方阳光。他们在阳光下分享食物,谈情说爱;在阳光下唱歌跳舞,玩起一种掷骰子的游戏,将阳光搅扰得心花怒放。
这时候,作为一位匆匆过客,无论你怀着什么样的动机,无论你是有意还是误入任何一顶帐篷,你都会受到友好的款待:先敬你三杯青稞酒,再为你捧上香喷喷的酥油茶。你不能不喝,你无法拒绝,因为你无法拒绝女主人阳光般的热情和笑脸。你喝下去了,于是你感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没有了;你无须懂他们的语音,就可以同他们交流……
拉萨,我美丽的姑娘,何时能再沐浴你温暖的阳光?
(二)那就是青藏高原
王然众
又看到连绵起伏的大山了,还有雪山。梁晨不知道现在到了哪里,唐古拉山是到了还是已经过了?地面的植被更加茂盛,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草原了。草地上出现了成群的羊和牦牛,牧民的帐篷星星点点一掠而过。不过,最好看的还是那些山,那一座座相连的大山。梁晨惊异地发现,山的颜色竟然是在不断变化的,有红有褐有灰有深浅不同的绿,还有匪夷所思的紫色和天空般的蓝色!这应该是岩石、植被、云层、光线共同作用的结果吧。云在其中起了莫大的作用。在去青海湖的路上,梁晨已经领略了云的魅力,可那儿的云和这儿的比起来,还是显得太规整太安静太缺乏气势了。这儿的云俨然是这片高原的主人,它们聚散无常飘忽不定,忽而一天云彩散尽只余细小鳞片,忽而千军万马滚滚而来铺满整个天空,有时白得符合你所有关于白云的想象,有时又黑得让你感到压抑恐怖。它们随兴之所至,在这片高原上奔逐竞走,到处视察,随意涂抹改变着高原的阴晴和色彩。一块云的有无,都会对风景产生巨大的影响。同一座山,有云遮盖的地方深暗肃穆,而当列车行驶了一段,你会发现无云的地方竟然金光灿灿充满了明亮的生机。云压着山,山迎着云,云和山相望相守,相依相伴,这是一份永久的承诺,还是一种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?
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……哦,这是那首歌,那首叫做《青藏高原》的歌。列车广播里正在一遍遍地播放。这首歌梁晨以前听过几句,没有完整地听过,他以为这只是一首歌手们用来飙高音展示歌喉的歌。此刻,在青藏高原上听《青藏高原》,才算听出了感觉听出了味道,不能不说,它就是为青藏高原而写,为青藏高原而唱的。
呀啦索 哎……
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
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
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
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哦……
我看见一座座山 一座座山川
一座座山川相连
呀啦索 那可是青藏高原
是谁日夜遥望着蓝天
是谁渴望永久的梦幻
难道说还有赞美的歌
还是那仿佛不能改变的庄严 哦……
我看见一座座山 一座座山川
一座座山川相连
呀啦索 那就是青藏高原
呀啦索 那就是青藏高原
“那就是青藏高原……”梁晨也在心里跟着轻轻哼唱起来。
(节选自《到拉萨去看海》)
(三)高原私语
吴苾雯
对于我来说,西藏一直是一个飘飘渺渺不真切的所在,是一个似乎来自于远古的支离破碎的传说。今年夏天,一个偶然的机会,我走进了西藏。当我触摸到它滚烫的身体,当我经过一个个神秘的玛尼堆,看见无数经幡在风中飘动时,我感到了它真实的存在。
走在拉萨街上,我与手摇转经筒口中喃喃祈祷的藏民擦肩而过。我看见许许多多男人、女人、老人和孩子赤裸着双脚,五体投地,一步一个等身头向大昭寺走来。他们有的来自西藏各地,有的来自青海、甘肃、四川藏区。在他们身后是数千公里绵延的雪山,荒芜的戈壁,奔腾湍急的江河。他们一步一步用身体丈量着走来,我不知道那需要怎样的虔诚和毅力!
我默默注视着他们古铜色的脸,像注视一本玄妙深奥的书。
我在世界屋脊上踉踉跄跄地行走,头上是蓝得透明的天空,身边是肩挨着肩的山脉,脖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,头痛欲裂,阵阵心慌气短。胃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不停地揉搓着,翻江倒海,阵阵痉挛。我张着嘴,大口大口慌张地呼吸,是恐惧,亦是一种求生的本能!
几个月前,一位想了却平生愿望的朋友也曾来过西藏,可是下了飞机就被人用担架直接抬进了医院,在医院躺了三天后,又被人用担架抬上了飞回成都的飞机。他说在那三天里,他只从病房的窗户眺望过西藏的天空,那是一片一尘不染、蓝得像海水一样的天空。当我扶着一棵歪脖子树吐得肝肠寸断,脸色发青时,心里却暗暗窃喜,我比那位朋友要幸运得多。
这里不是每一个生命都能停留的地方,而停留下来的每一个生命都必将有它不同寻常的生命史。
早晨,当窗棂透过一抹微白,我被一阵“叽叽喳喳”的声音吵醒,推开窗户,竟是几只灰褐色的鸟儿,它们在树枝上欢快地跳来跳去,然后又“叽叽喳喳”着一起飞走了。一位“老西藏”告诉我,这里的鸟儿从不单飞,它们总是结伴而行,蔚蓝的天空下,总能看到排成行的鸟儿们奋力地扇动着翅膀。也许,这正是它们能在高原生存下来的原因。我想到了南方的家乡,常能看到一只孤零的鸟儿郁郁寡欢地飞行。
高原上的树,常抱成团地生长,有的依傍着,有的缠绕着,很少见到独自兀立的树。从贡嘎机场到拉萨,路边绿树成行,如果不是阵阵袭来的高原反应,还以为身在南方。可是稍加注意就会发现,那些树无一不伤痕累累!有的身子佝偻着,枝干奋力地伸向天空;有的体无完肤,伤口摞着伤口,却摇曳着一片新绿。它们是无数次风雪雷雨后的幸存者!经过一次次生与死的抗争,它们活下来了,可是在这些幸存者的身边,不知堆着多少倒下去的树的尸骨!
在高原,见到最多的是杨柳。可是高原的杨柳没有婀娜多姿的体态,没有弱不禁风惹人怜爱的娇柔,她的枝条是古铜色的,一如藏民古铜色的脸庞。她的树干是粗壮而低矮的,犹如冈底斯山脚下黑色的岩石。在高原生存下来的杨柳,已不再是南方小河边的纤纤杨柳。高原的雷雨风雪不但改变了她的形象,也重新铸造了她新的个性与品格。
在海拔5374米的甘巴拉山上,有几位年轻的雷达兵,为了给进出西藏的飞机导航,他们必须终年守卫在那个被称作生命禁区的地方。在那里,我听到了一只名叫央央的狗的故事。
那只狗是被一位战士带上山的。在那个远离城市,远离人群的地方,央央成了每个人的朋友。冬天,他们脱下自己的棉袄给它做窝。漆黑的夜里,当狂风骤起,山谷里响起可怕的风的吼叫时,他们将它抱在怀里,一起抵御阵阵袭来的恐惧。
一天,央央外出寻找食物直到晚上还不见回来。他们急了,打着手电满山寻找,他们跌跌撞撞地走着,一遍遍呼喊着“央央”。可是,一天过去了,央央没有回来。两天过去了,央央仍然没有回来。第三天,就在他们几乎绝望时,他们看见通往山下的路上有一个蠕动的黑点。他们奔过去,他们看见了瘦得皮包骨头的央央,它断了一只腿,它满身血污,挪一步,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,再挪一步……也许,它就是这样走了三天三夜……
当知道了生命的脆弱时,一个生命会寻找另一个生命。当知道了生的艰难时,一个生命会备加珍惜另一个生命。高原,这样对我低低私语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