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老槐树的心愿
每年的腊月二十三,是灶王爷去天庭向玉皇大帝面陈这家人善恶的日子,而这个日子在槐树庄,是除了新年之外最为隆重的一个节日。这天一大早,家里的男丁无论老幼,把女人提前做好的又甜又黏的供品摆在灶台前,赶早不赶晚地焚香祭拜、放上一挂鞭炮,虔诚地让灶王爷高高兴兴地“上天言好事”。
这天清晨,东方的地平线才浮出一缕鱼肚白,与老槐树为邻的槐树奶奶就摸着黑起了床。她挪动着那双“三寸金莲”,迎着寒风,一步一颤地挪到院里,抱起一堆木柴,颤颤崴崴崴地挪进昏暗阴冷的屋里,又挪着她那双“三寸金莲”,迎着剌骨的寒风,一步一颤地挪到院里,挪到大门的门洞里,抓了一把干枯的茅草,放进了散了筐沿的柳条筐里,又抓了一把断成一扎多长的杨柳枝棒,装上几块蜂窝煤,一手扶墙,一手提着柳条筐,颤颤崴崴地挪进了昏暗阴冷的屋里。
她把蜂窝煤和柳条枝棒放在用碎砖头砌成的火炉子旁,直起腰来,大口大口地喘了好大一会粗气,才哈了哈冻得麻木的手,坐在炉前的马扎子上,摸索着划着火柴,把点着的茅草塞进了炉膛,又麻利地塞进了一把杨柳枝棒,不一会儿,火苗就窜出了炉膛,窜出了炉口,窜到了小屋的昏暗中,窜到了小屋的阴冷中。它们在昏暗中跳跃着,在阴冷中在舞蹈着,给槐树树奶奶跳跃出了一丝希望,舞蹈出了一缕温暖。而火光映照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,把山梁似的皱纹熏染得红黑相间,亮暗分明。
一块蜂窝煤,顺进了炉膛,压在了燃烧正旺的杨柳枝棒上,压住了舞蹈着的、跳跃着的火光。没有火光的屋子,越发显得阴冷,越发显得昏暗,冷得似冰窖,暗得如黎明前。她不禁打了一个冷颤,拿起横陈在地上的条帚,扫净了灶台上的灰尘。
天还没有完全放亮,槐树庄送灶神的鞭炮声,就象炒料豆一般噼里啪啦,争先恐后地响个不停,似乎怕断了老祖宗留下的“传统”。她低头听了听远处彼此起伏的鞭炮声,思量了半天,从碗柜里找来三个小碟,把昨晚包好的糖包子、甜年糕,白天买来的花糖,恭恭敬敬地码在碟子里,又取出一挂满地红的鞭炮,挂在老槐树垂到院子的树枝上,一步一摇地摇到大门口,望着空荡荡的胡同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天已大亮,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渐渐零落稀疏,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渐渐稠密浓集,而栖息在老槐树上的那群麻雀,不知是因为鞭炮声惊扰了它的宁静,还是因为咕咕叫的肚子需要它觅食,早已不见了踪影,不知飞到了哪里。她又摇到大门口,望着空荡荡的胡同,眼里不觉得流出了泪。
清冷的阳光透过老槐树干枯的枝杈,挤进了槐树奶奶昏暗阴冷的老屋。她蜷缩在那只破旧的马扎上,想起了三个不孝的儿子。原来,槐树爷爷死的早,槐树奶奶一人拉扯起了三个儿子,当她的小儿子当了爷爷,大孙子有了儿子后,三个儿子就她的供养问题闹到了法院,最后判决从老大开始,三个儿子每人供养一个月。她在老大家过了一个月,老二数出了三十天,到了老二家,过完了三十天,老二就“主动”把她送到了老三家。老三说:还有一天呢?老二说:在老大家就三十天,干嘛俺要养三十一天?老三说:你们都是三十天,为什么要让俺养三十一天?一气之下槐树奶奶从儿子家那宽敞明亮的楼房里,搬回了昏暗阴冷的老屋,与老槐树为伴,与老槐树上的那群麻雀为邻,继续过她那孤身的生活。想到了这里,她不由得恨恨地端起了盛放供品的小碟,放到灶台前,伸手想点燃那炷香,但思量了半天,把火柴熄灭,把供品送回了原处。
原来,槐树庄有个习俗,也是一个传统,那就是送灶神是男人的事,女人不能插手,若女人送了灶神,孩子没有饭吃。
(二)外婆的老槐树
小时候,每逢夏天,我一有空就会往离家不远的外婆家跑,不是为了吃外婆做的可口饭菜,也不是为了避着爸妈去要零花钱,而是为了感受外婆一笑满脸菊花的慈祥面容,以及对子孙后代的怜爱之心。在我的心中,外婆的笑脸不是衰老,而是沧桑的画;外婆的笑声不是衰老,而是甘甜的蜜。
还有一个原因,是因为外婆家门前有一棵老槐树。什么时候有的,没人知道。树不太高,也就五米左右,而树干的直径和树冠却很可观,因而看上去很遒劲。纠缠的树枝和茂盛的树叶,使得阳光照不进,雨水洒不入,远远望去,就是一把硕大的黛绿色的伞。由于长在河堤上,从四五里外就可以望见它的尊容,更显风光。而外婆住的两间茅屋,在它旁边像低矮的草垛子。堤下有一条宽约三百米的大河,湍急东流,如高空俯视,定是一幅天然的山水画。
每逢春夏之交,老槐树上便盛开着一朵朵、一串串、一簇簇嫩黄的槐花,引来了无数的蜜蜂、蝴蝶和一些知名或不知名的昆虫。无数的鸟儿也抵挡不住诱惑,成群结队的到来。盘旋半空的有之,钻进“丛林”探险的有之,直落在地面跳来跳去的有之,更有甚者停在门槛上不断地向外婆屋里张望,似乎有羡慕人间烟火之心……
每次我去外婆家,我总会把一张小凉床搬到树下,躺着看书。看累了,便仰面观看树冠。阳光象被筛子筛下来的银白的粉丝,又像黑夜里一闪一闪的星星。这是风动树叶的效果。
倘若你想静卧树下小憩,那是不可能的:蜜蜂的合奏,昆虫的协奏,蝴蝶的伴舞,还有鸟儿主持的道白,一场场免单的音乐会,任你欣赏,任你遐思,任你梦想,任你憧憬,任你回忆,任你诠释,任你理解,任你品味,一切的一切完全由你自己去感受和领略。不同的人和不同心境的人都有着各自的想法和看法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,这儿的环境真好,这儿的空气真清新,这儿的花香真迷人,这儿的音乐真动听,呆在这儿的心情会更好。
由于树冠宽阔,光雨不进,树下是每年冬春晒太阳,夏秋纳凉的好去处。可以说全村的人,无论男女老少,都到树下晒过太阳,纳过凉,聊过天。这里像是村民的天然舞台:可以听到当天发生的国家新闻、寻常人家的鸡毛蒜皮,也可以听到粗犷而细腻的淮海戏的字正腔圆;可以听到春雷的喜悦、夏雨的凉爽、秋霜的忧伤、冬阳的和暖,也可以听到滚滚河水东流的逝者如斯夫……
倘若你起得早一点,你还可以听到汉语的雄浑、英语的流利、日语的简捷;可以听到数学的公式、物理的定律、化学的元素表。听长了,你起码也能听成初中生。而我也从混沌未开听到了青葱少年。从她的韵律里,我走向了广阔的外面世界。
我可以说是一个不孝的外孙,十八岁拜别外婆时信誓旦旦:我会经常回来乘凉。可一走就是三十年,沉醉于城中的喧嚣。直到今年槐花开放时,才抽身回乡。一百一十二岁的外婆早已走了。当我漫步走向老槐树时,老远就看到,外婆的房子已被拆掉了,只留下了孤零零的老槐树仍在花香飘逸。树下的桌凳椅没了,但从长满杂草的情形看,这里已不再热闹;从零星散落在树下早已变色的烟蒂推测,曾几何时,也许有象我一样的违约之人,在树下沉思过,回想过。
我抬头再往延伸到河里的青石板码头看,石板上积满淤泥,下面长满青苔,两边已挤满芦苇。宁静的河水里丛生着鳗鱼草,至少说明已多年没人再使用过码头,也没有了欢喜雀跃的少年洗澡人。微显黄绿的水已不再甘甜,倒映在河水中老槐树的影子不再清晰,被水藻分割得支离破碎,呈现出杂七杂八的颜色。
正当我感慨时,从河面上、从芦苇梢头,准确地说是从老槐树下,传来了隐隐约约、似有似无的声音:“小雨春,你不要下河呀,河水里有水怪……”
那是外婆温暖的声音。可当我定神凝听,一切都消失在无边的旷野中……